从兵团“司令”到“516份子”
来源: ECCRD    发布时间: 08-14

如果说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被迫中断希腊学习,被下放到工厂、农村劳动改造是第一次打击的话,第二次打击更为严重。单位领导找我谈话说:经过讨论,你要被开除党籍,永远不允许从事外事工作,下放到农村去当农民。在中国,凡是跟外国人打交道的工作,叫做外事工作,从事外事工作的人要忠于国家和共产党。

人在生活中犯错误是难免的,一个人犯错误的代价再大,范围也有限。但是,如果国家犯错,如果主要领导人犯错误,那危害的范围就要广得多,时间会更长,有时会牵涉一代或者几代人。

image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图片(网络资料图)

我们那批留学生回国后在北京参加了差不多一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受了洗礼。刚回国时被捧为反修英雄(因为回国经过莫斯科时闹革命反对修正主义),从不同国家归来的留学生都住在友谊宾馆,每天就是闹革命。我们成立了一个归国留学生遵义兵团,我成了兵团司令,带领一群留学生革命,一段时间后,我们全都被发落到下边去了。大部分留学生到了军队、工厂和农村,我们几个学习希腊语的到了码头。

我本来以为从此扎根在码头,用自己学习的希腊语言为希腊海员服务,自己很满足,庆幸自己学有所用。谁能想到,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开始时发动学生,组成红卫兵,造当权派的反,打倒了一大批老干部,甚至是开国元勋和将军们。过了几年,开始清算这些红卫兵,清算他们反对革命领袖的罪行。其中一项运动叫做清算516份子

份子这个词在汉语中的应当算个中性词,它只是指某一群体中的一员而已,可是,在中国的历次政治运动中,这个词多半是贬义。

1957年中国有过一个反右派运动,那些公开批评共产党的人,被定为右派份子。全国55万知识份子和爱国民主人士及少数党员干部被戴上了这个帽子,成了人民的敌人。直到19784月,这些人才被正式平反,汉语中叫摘掉了右派份子帽子

image

                                                         归国留学生遵义兵团

1970年,党中央发布了一个通知,叫做清查516反革命集团。按当时的说法,在文化大革命中,在很多大学有过“516兵团的红卫兵组织。说他们主要的目标是反对周恩来总理。这些当年的大学生后来分布在全国各地各个单位,是隐藏的危险份子,必须揪出来。于是全国开展了清查516份子运动。据说,各个单位都有指标,必须查出来。我在北京闹过革命,还当过兵团司令,一下子被揪了出来。开始审查,审讯我是否参加过“516兵团。我没有参加,但是领导小组不信,开始全面调查我。同时把我隔离起来。我估计这也是中国的独特发明,所谓隔离审查,就是在没有证据证明你有罪,但是怀疑你有罪时,不是把你关进司法机关的看守所或者监狱,而是在你工作的单位把你关起来。我就这样被关了起来,一关就是6个月。那是一个2米乘3米的小房间,原来是个放杂物的地方,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木门。为了便于看守,门上开了一个小洞,跟正式监狱的门窗一样。特别安排了六个身强力壮的工人分三班昼夜看守我。监督我,我必须每天写交代材料,直到承认自己是“516份子为止。

还要接受群众的批斗。这又是中国的一大发明。程序是这样的:把职工集合起来,一般是在单位的会议室里,如果人多,就在外面空地上搭一个台子,就像看戏一样,职工作为观众坐在下面。有两个人左右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押上台。只要我一出现,一个人便带头喊:打倒李成贵!”“打倒516份子李成贵!”“打倒反革命份子李成贵!观众跟着举起拳头高喊。为了表示对反革命份子的愤怒,声音要大。有时有人上来要打你几下,表示自己阶级立场鲜明。有时一天要批斗两次,特殊情况下,像用餐一样,早午晚三次。

image

                                      归国留学生遵义兵团

过了一段时间,领导小组看批斗不出什么结果,群众也觉得烦了和累了,每次都一样,没有新鲜节目,我一个人站在台上,低头,下面高喊同样的口号,意思也不大。就停止了批斗。但是,继续隔离审查。就在这时领导对我将了上面那番话:你要被开除党籍,永远不允许从事外事工作。

我知道自己不是516份子,我是当过兵团司令,也参加过一些北京造反派举行的各种会议,也和许多造反组织合作过,那都是根据党中央造反有理的指示做的,就是没有结识这个516兵团。所以,我相信,问题会搞清楚的。不论他们怎么说,我暗下决心:希腊语不能放弃,我学习了它,爱上了它,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将来就是开除我党籍,让我当农民,我也可以做个懂希腊语言的中国农民。当初,在我被关进去前准备行李时,就在被褥里偷偷地放进去了一些阿尔巴尼亚出版的希腊文报纸《人民论坛》和一本希腊文《斯大林文选》。带进了隔离室。把报纸和书铺在褥子底下。我背对那个门上的小窗口,只要有时间,就偷偷拿出文章,迅速阅读几遍,马上把文章藏起来,再默默背诵。背诵下来后再凭记忆把它翻译成中文。最后再彻底撕碎。看守问我干什么时,我就回答:写交代材料。每天他们都要交代材料,我早已写好了一堆,放在抽屉里,只要他们要,就给他们一份。

就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没有结果。最后决定结束隔离,但是审查继续,让我劳动改造。于是,把我一个人关在一个巨大的棚子里,里面是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土豆。这是供应外国轮船的,尤其希腊船。我的任务是,把土豆生出的芽子掰掉。领导还对我说:这也是为希腊船员服务,希腊船买土豆最多。于是,我每天从早到晚掰土豆芽子。土豆长芽子太快,我刚刚把一大堆掰完,那些掰过芽子还没有出库的土豆又长出了新芽,于是我又要从头掰起。这就是我每天的劳动改造。干着干着,我突然想起了希腊神话中被惩罚的西西佛斯。狡猾的西西佛斯欺骗了宙斯和冥王,结果被罚把一块石头从山下推到山顶去。每当快到山顶时,石头又滚了下来,他不得不从头再来。我现在受的也是类似的惩罚,土豆芽子掰完又长出来,再掰,再长……我暗自嘲笑自己享受到了西西佛斯的待遇

最后终于有了结果,没有开除我的党籍,也没有让我去当农民,而是官复原职,当上了供应部主任和党支部书记,继续用希腊语做外事工作。因为党中央又说了,根本就没有516反革命集团,当然也就没有516份子了。这个运动在中国进行了8年,全国有几百万像我这样的人被打成516份子,最后在1978年,这几百万“516份子才全部平反。

 


欧中发展研究中心版权所有

联系我们:eccrdeu@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