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处不相逢
来源: ECCRD    发布时间: 08-14

阿尔伊利斯

希腊语和汉语有许多相同的方式来表达人与人之间的意外相见。希腊语中说,山与山不相聚,人与人会相逢。汉语说,人生何处不相逢。都表达一个意思,人与之间永远不要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了。许多见面是难以预料的,出人意外的。我就不止一次遇到过这种情况。

那是1973年的夏天,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瓢泼大雨,对面不见人。我在海员俱乐部值班。上午10点左右,接到一个电话,说一个希腊海员发生意外创伤,需要急救。

我和司机李师傅开车直奔码头。看到一艘挂希腊国旗的船上,一个人拼命摇手并大叫:救命!救命!我迅速上船,看到甲板上一个希腊船员双手掐住右腿,膝盖以下小腿已经不见。血和雨水流在甲板上。惊慌失措的希腊人四处奔跑,高喊救命。

中国码头工人帮忙把伤员抬到车上。我问:那半条腿呢?一个希腊船员回答:掉在货舱里了。我大声对他喊叫:快下去,把那半条腿拿来!他茫然看着我,好像没有听懂我的希腊语,我又说:快去!其实他听懂了,在他看来,当下最主要的是救命,没明白我为什么要那半条腿。但是,他还是迅速下到船舱里,在雨水中找到那半条腿,交给了我。我记得有过一条新闻,说上海一个工人被机床切断了手臂,经过医院抢救,成功地把断掉的手臂接了上去,还恢复了功能。那是1963年的事,创造奇迹的外科大夫是陈中伟。这位专家后来被命名为中国的断肢再植之父。我怀着一线希望,争取让中国的大夫把断掉的腿给接上。我和李师傅向40多公里以外的天津市飞奔。因为他的伤情太重,塘沽海员医院没有能力抢救。

这个希腊船员叫阿尔伊利斯,是船上的水手长。在雨中作业时,由于视线不好,右腿踏在吊杆的钢丝绳在甲板上形成的圆圈内,吊杆突然倒下,钢丝绳骤然拉直,把的他腿从膝盖处一下子就切断,断腿弹到了货舱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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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阿尔伊利斯同时代的演员

 

到了天津医院后,早已准备好的医务人员马上把他推进急救室,开始了紧急救治。经过14个多小时的手术,大夫们终于把他的断腿接上了。大夫们说,接上去不等于成活,更艰难的是护理工作,如果稍有感染,就会前功尽弃。经过60个日日夜夜的治疗和护理,终于熬过了感染关,血脉正常流通量,接上去的脚有感觉了。正当我们感觉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这位阿尔伊利斯先生,由于受的痛苦和刺激太大,他本人又性格暴躁,经常无缘无故发脾气。尽管我每天陪在他身旁,但他毕竟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开始只是暴躁,慢慢开始怀疑所有的人要害他,在他的饭菜里和水里下毒,于是不吃不喝。到最后开始动手打人,摔东西。最可怕的是跟自己接上去的腿过不去,非要再砸断了不可。把医护人员吓坏了,为了保住腿,不得不困住他的双手。他完全疯了。天津医院从北京请来专家会诊。确诊他为狂躁型精神病。专家们提出个方案,首先要保住他接上去的腿,同时治疗他的精神病。为了不让他砸腿,有一段时间不得不把他的双手捆在床上。他开始打骂在他身边的所有医务人员。开始时对我那么好,把我叫兄弟父亲,最后连我也不认识了,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骂我,诅咒我。见谁骂谁,只要我不翻译,人家听不懂他的骂人话,也不生气,反正他是疯子。我却不行,不听也得听,受的那个气,遭的那个罪,对谁去说?他是疯子啊!

最后,在各位专家的努力下,总算把他的腿保住了,精神也基本稳定了。经过多方联系,希腊派来一个医疗小组,中方也派出了一个医疗小组,我们把他送到上海。在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飞机上为他专门订了一张床位,送走了他。谢天谢地,我们总算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临走连一声谢谢或者再见都没说,仍是病态。说句心里话,我如释重负,心想可不要再见他了。实际上,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可能再航海来中国,而我在码头工作,我们相距那么遥远,再见几乎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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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罗沙小岛居民跳舞

嗨,真像我开头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

1982年夏,那时我已经是新华社驻雅典分社的记者了。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请找李先生!”“你是哪位?”“阿尔伊利斯。啊!我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竟是他!多少年了?他还记得我?看来他彻底恢复健康了。我很高兴,问他怎么找到我的电话的。他说,他在电视转播的一次记者招待会上看到了我,认出了我,知道我在雅典,费了很大周折通过外国记协找到了我的电话。他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我不敢当,是中国的医务人员),一定要到他的小岛上去看他。他告诉了小岛的地名和乘船的路线。

于是,我在比雷埃夫斯港登上了开往斯科佩洛斯小岛的客轮,在爱琴海上航行了一天,一个绿色岛屿呈现在眼前。平平的白色沙滩,绿绿的橄榄林,白色浪花轻轻抚摸海岸。一个简易的码头人不多,给你的感觉是宁静,安详,稍微有点荒凉。地图上介绍说,这个岛有96平方公里。

我走下扶梯,一眼就认出了阿尔伊利斯,他没有多大变化。他身旁站着一个女人,黑发,个子不高,丰满,典型的希腊女子。阿尔伊利斯也认出了我,高喊:李,李!一下子抱住我,竟然失声哭起来。

这是我妻子约尔尼亚!过了好一会儿,他平静下来,向我介绍说。我打量了他一下,头发已经花白,20多年的海上生活使他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腿已经完全恢复,穿上了矫形鞋,但是因为没有膝盖,不能弯曲,有点跛。他精神很好,不停地问这问那。

他住在格罗沙村,离码头还有一段距离。我们乘农用皮卡出发。皮卡行进在海岛的山间小路上,路不宽,修得很好,柏油路面。路两旁是葡萄园和橄榄林。这里也像希腊爱琴海中的许多小岛一样,盛产葡萄酒和橄榄油。

40分钟后我们到了村里,受到村民们热烈欢迎。这里没有多少外国人,我恐怕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中国人。再加上阿尔伊利斯断腿再植、被中国医生救活的消息,小村里的人早就知道,所以我是代人受奖。他们把对中国大夫的感激之情倾注在我身上,我感受到了希腊小岛居民的原始淳朴和好客。后来,我在中国报刊上详细报道了我这次的特别经历,向天津医院的医务人员转达了他们的感谢和问候。这也是中国希腊两国普通老百姓友情的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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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成贵在格罗沙小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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